1
櫻井翔提著公事包下公車時，天色已是微暗。
象徵著都市人的白襯衫黑領帶，搭配黑西裝外套，他跟四周的大自然格格不入，儘管他調整過衣著，下身穿的是牛仔褲。
他抬起左手確認時間，嗯，跟預計的時間只差一分鐘，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公車站離鎮上不遠，方向更不難認，有燈火的那邊就是。踩著光可鑑人的尖頭皮鞋，櫻井翔邊走邊想，也許可以給了自己畫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
他憑著記憶裡那人的描述找著，先入眼的是幾排民屋，他繼續走，在一棵花樹下拐彎，才見到那間掛著嵐字招牌的店。店門大大敞開，他站在門外就能看見裡頭的廚房，桌椅從裡頭擺到外面的院子，明明小鎮沒有那麼多客人的。正逢夏季，這裡緯度就算高些，仍是人體會覺得熱的溫度，店裡卻只有幾台電風扇。
是這間沒錯了。
右側牆上掛著一排木牌，上頭是毛筆寫的菜名。他早已決定好晚餐要吃什麼，環顧四週，左側最裡一台小電視前頭有個縮得很小的背影，一台電風扇對著吹，櫻井翔細看，螢幕上是馬力歐的遊戲畫面，裏頭的小人還在跳。
「不好意思，我要點餐。」
店主聽見聲音回頭，才注意到有客人。他放下手柄用老頭子的姿態站起來，踩著一雙拖鞋啪搭啪搭地走上料理檯，櫻井翔選了料理檯前的吧檯位，坐的是靠左的位子。他看店主取過一條圍裙圍在卡其色的短褲上，連帶著把看來有些年代的黃色T一起綁在圍裙裡。
「吃什麼？」店主的聲音偏高，問的時候把一條毛巾往脖子上掛。
「咖哩飯，還有一杯啤酒。」
櫻井翔等飯的時候細細打量著店面，不愧是鄉下，店裡幾乎所有東西都是手做的，他思索著不知道有多少東西是出自那人手。看得差不多，又從公事包裡取出眼鏡盒，把臉上的眼鏡摘下來細細擦拭。櫻井翔其實沒有近視，是上司看他因為一雙眼睛身邊無時不刻開滿爛桃花，建議他乾脆找副眼鏡把眼睛遮了，順道提升自己專業菁英的形象。櫻井從善如流，隔天就配好一副粗框。雖然桃花並沒有減多少，但客戶對自己的信任度倒真的提高了，就這麼戴下來，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
櫻井重新把眼鏡架回鼻樑上時，店主把咖哩放到他面前，又回頭去裝啤酒。
等東西都放上桌，店主表示：「本店先結。」
櫻井翔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張明信片，連同一張千元鈔遞給店主，原本面無表情的店主看清楚明信片上的屬名，笑了，那瞬間像把整個星空裝進眼睛裡，櫻井翔沒仔細看，不然他就會注意到店主的一對耳朵跟著竄紅。
店主找零時多放下兩枚百元硬幣：「你給他送信，啤酒讓他請。」
櫻井翔笑著道謝，沒去問他怎麼有權管對方請不請酒。
咖哩飯果然非常好吃，一口接著一口，讓人完全停不下來。咖哩的口味偏辣，不知道加了什麼，醬汁不稠，味道濃厚，裏頭的蔬菜切得碎碎的，牛肉更是煮得軟透，不用嚼就能直接吞下。
解下圍裙回到電視機旁的店主，正細細地讀著那張明信片，櫻井翔透過鏡片，把寫滿思念的側臉看得清清楚楚。
「にの！」相葉雅紀人還沒個影，充滿朝氣的聲音卻已經傳進店裡，櫻井翔聽見喊聲，回頭就見一個染著金髮的少年騎著一輛破腳踏車闖進院子，差點撞上最外頭的桌子。腳踏車剎車的聲夾雜了點單的叫喊，「炸雞定食來一份！」
二宮和也沒理他，大野智的一字一句還在他心底飄著，裡頭寫的不過是些瑣事。他翻過明信片，盯著印刷的藍海好一會才站起來。此時相葉雅紀剛把腳踏車停好。
「就你連個腳踏車都騎不好。」二宮瞟相葉一眼，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兩枚圖釘，把明信片翻到海的那面，釘在用軟木做成的佈告欄上。上頭已經有好幾張明信片，櫻井翔看過去，一片的藍，大概都是海，想必都是同一個人給他寫的。
染著金髮的少年匆匆往內走，經過櫻井旁邊的時候不小心喀到他擺在椅子上的公事包，把包給碰掉了。他連忙彎身撿起，彎身的時候櫻井翔不小心瞥見Ｔ恤裡的胸膛，少年不知道自己內在美給人看個精光，起身後用手拍著櫻井翔的包，一口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櫻井翔把剛才的畫面沉進腦子裡，笑著說沒關係。
櫻井不想聽人牆角，但店內只有三個人，何況相葉雅紀跪在他右手邊的椅子上，對著料理檯裡的店主喋喋不休，他不想聽也沒有辦法。
「小大給你寫信來了？」相葉雅紀用手撐著頭，跪在椅子上的膝蓋左右轉動著，美麗的腰身就跟著節奏扭啊扭。
櫻井翔一口一口吃著咖哩，覺得自己真是個完美的紳士，如此低調飽著眼福，不為外人知。
「嗯。」二宮和也把雞肉裹上一層蛋液，對相葉雅紀的行為見怪不怪。
「郵差不在這時候來的啊。」
「他讓人家給我帶來的。」二宮用下巴往櫻井的方向點了下。
「噢。」相葉雅紀回頭看了櫻井翔一眼，櫻井正把最後一口飯塞進嘴裡。
走出店門時，太陽正在做最後掙扎，就要沉到地平線下。
櫻井翔對自己非常滿意，一頓飯時間不多不少剛剛好半小，就是太熱了些，一盤咖哩吃得他出了好些的汗。邁開不算短的腿，腳步堅定的朝往下個目的地。
那年，櫻井翔25歲，相葉雅紀17歲。
第一次見面，他們只有一眼的緣份，啊、還有半小時的耳緣。
呱噪的音色櫻井翔記得清楚，相葉本人卻是臉孔模糊，不如說，那腰身櫻井還比較有印象。
2
第二次到小鎮，一樣號誌的公車，還是那個公事包，這次還多了一個迷彩的大提包。櫻井翔仍是黑色的西裝外套，只是換成更保暖的材質，淡藍襯衫，酒紅色的領帶，光可鑑人的皮鞋踩上滿地落葉。案子可能要談上兩天，現在才早上十點，只能先往旅店出發。
在上次的那棵花樹稍做停留，突然有想看看那間小店的衝動，他完美地忍住了，現在可不是自由休息時間。他往相反的方向拐去，直直地走了好一會，快到巷底的時候，終於看見旅店招牌，小鎮很小，他並沒有很多的選擇，訂的房間本業餐館，將樓上幾間客房出租，說起來更像迷你型民宿。櫻井翔選擇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聽說這間店的麻婆特別好吃。
櫻井翔走進一樓的餐館，有些年紀的老闆娘正在做開店準備，見著了他，揚起的笑容溫和，柔聲地問：「是櫻井先生嗎？」
「是的。」
老闆娘放下手上的抹布，走到櫃檯裡，拿出鑰匙交給他，並先一步走上一旁的樓梯，「您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
房間並不大，單人的木頭床上鋪著約莫七八公分高的床墊，床單被套枕頭都洗得乾乾淨淨，一旁有著一張小書桌，還有一個不大的衣櫃，都是小有年紀的木製品。房間並不是套房，衛浴與店家共用，考慮到價格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櫻井拿起桌上寫著注意事項的紙條，細細讀過一次，照著上面的指示拿起另一張小鎮地圖，上頭標示著各種小鎮景點跟介紹，櫻井看見「嵐」這間料理店旁邊，有個看起來……櫻井翔左看右看，還把地圖轉一百八十度上下顛倒看，勉強看出那是個炸雞的塗鴉，是後來被人塗上去的。這費一番工夫才辨識出來的塗鴉，看久了有點可愛，也許他中午該吃炸雞定食而不是蕎麥麵套餐。時間還不到十點半，客戶約的時間是下午，離開店還有好一陣子，簡單收拾下自己。設好手機鬧鐘，被子有陽光曬過的氣味，讓人輕易進入夢鄉。
秋天的氣溫最是宜人，沒有空調的小店反而有了獨特氣氛，等餐時櫻井往布告欄的方向看去，發現原本一片藍的地方又多了好幾張明信片，其中還有一兩張的單張素描，畫的正是在料理檯裡給雞肉裹粉的店主。他午餐真的點了炸雞定食，對自己臣服於這種誘惑感到小失望，雖然最大的原因是蕎麥麵套餐賣完了！開店才多久就賣完，作為一個專業吃貨才不會相信，依照那人曾經的抱(放)怨(閃)，肯定是昨夜通關不順，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備料。說起來，店主連黃Ｔ都是同一件。櫻井翔聽著油炸雞肉的美妙聲響，一邊用腦內活動來解消因計畫被打亂而產生小情緒。
店裡的電話響起，二宮把雞肉從滋滋作響的油鍋撈起，伸手按下接聽，用肩膀夾著電話，手上的動作沒有半點停頓，回頭取出切好的高麗菜絲，在碟子上鋪好，一旁是味噌湯跟一碗大白飯。
「相葉ちゃん？外送？美千代桑沒給你帶便當嗎？」濾好油的炸雞塊散發香氣，熱呼呼的，一塊一塊擺到高麗菜絲上，最後，放上一片檸檬切片。
「不行，我店裡有客人。」
二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回頭看櫻井翔：「本店先結。」
櫻井翔剛扒了半碗飯，後頭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這情況似曾相識，果不其然，抬頭一看那腰身，又是上次那個少年。櫻井翔默默把自己的公事包往內側挪了一點。
「にの我的炸雞便當好了沒？」
「你又溜出學校了。」雖然嘴上這麼說，手上卻是麻利地裹粉進油鍋一氣呵成，誰讓他剛剛才炸好一份，材料整整齊齊都在面前擺好。
「唉唷，你可別跟我媽說。」相葉雅紀很乖巧的跑到一旁櫃子裡，拿出綠色便當盒遞給二宮，趴在檯子上眼巴巴看二宮給他裝盒。
「我晚餐要吃漢堡肉套餐，你到時給我買來。」把便當盒交給相葉雅紀，人都要走出店門口，二宮的話才悠悠飄來。
「好好好，買買買。」少年的回應伴隨著爽朗的笑聲，隨著腳踏車遠去逐漸聽不到了。
櫻井翔對於自己再次被迫聽牆角沒有任何怨言，他安靜享受炸雞定食，只覺這店主跟少年對話完全沒有年齡差，這事對都市長大的青年來說很新鮮。啊！這炸雞──皮酥肉嫩，汁多味美，一塊就能配上一整碗白飯，若不是他對外在美還有所堅持，真想再叫一份。
櫻井翔還在心中計算自己到底該多重視外在美，店主朝著他走來，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冰麥茶，「你上次幫他送信，讓他請你喝麥茶。」
「啊，謝謝！」櫻井翔連忙放下碗，端起麥茶喝一口，「你還記得我？」
「嗯。」
「可是這次沒有信啊？」櫻井翔坐在位子上，看二宮的表情滿是疑惑。
「後來的明信片他跟我說了，你幫了他不少忙的事情。」
「那也沒什麼，份內的事。」
二宮聳聳肩：「麥茶還要的話跟我說，他一定請你喝第二杯。」
這話把櫻井逗笑了，笑著保證自己一定不會客氣。
櫻井翔，25歲，從事保險業務第二年，樂於被公司外派到各地以便大啖各式隱藏美食。
他沒有叫第二杯麥茶，他跟教頭約好在高校午休時間的空檔解釋保險細節。踏出店門時，時間算得妥妥地，離約好的一點半還有十五分鐘。他邊走邊想，大野智推薦的咖哩跟今天改點的炸雞定食皆是上乘，這嵐簡直不得了，要有行家發現好好推廣，肯定會火。
3
花上一個下午的時間跟老師解釋公司團體保險的優勢，順便還幫教務主任分析他適合公司哪幾張保單。櫻井翔，25歲，從事保險業務第二年，盡最大的努力爭取在有限的時間內得到最大的報償。終於，教務主任從沙發上站起來，笑容滿面，口頭上說要討論過才能決定，卻主動伸出手。他推推眼鏡，跟著站起來，給予堅定溫暖的眼神，以能夠表現堅定溫暖的力道回握，表示自己在鎮上待到明天，如果需要他隨時能再過來一趟。
櫻井翔走出學校大樓，低頭確認手錶，在心中默默把預訂事項重新排序。右手邊有個同學朝著樓上的教室大喊著什麼，他沒細聽，理所當然也沒注意到那顆從天而降的籃球。籃球劃過一個美妙的弧線，先是砸在那同學頭上，再往他飛過來。
櫻井翔被球扎扎實實砸中頭，來不及喊痛，一顆毛茸茸的頭頂到臉上，這一撞，兩人一起跌倒。更正確一點來說，是櫻井翔跌倒，而另外一個人跌在他懷裡。這地毫無豆腐渣的可能，踏實得讓櫻井翔覺得身體某個部位說不定已經裂開了，雖然那個部位原本就是分兩半的。最終擊潰櫻井翔的是撞到懷裡的少年，這要不得的少年起身就算了，還先扭了一下，那一下正正好扭在非常不得了的地方。
「好痛痛痛痛痛痛！」
相葉雅紀思索自己不知道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聽見櫻井翔痛喊，才轉頭去看那個被自己撞倒的倒楣蛋。看著櫻井翔痛苦的姿勢，少年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又開始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跪在地上扶著痛苦的櫻井翔，穿西裝，眼鏡歪在鼻子上的男人咬著嘴唇，躬身彎成一只蝦米。相葉雅紀作為一個男人，知道櫻井翔彎著身子想護住的絕對不會是肚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連聲道歉。
痛苦終於過去，櫻井翔把歪掉的眼鏡扶好，撐著身體緩緩站起，生事少年張著嘴，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看他。櫻井翔想他應該是籃球社的，才會明明入秋還只穿一件籃球背心套運動外套，再次看見相葉雅紀的內在美，這次是入秋但我不怕不怕冷的籃球衣版本。
櫻井翔是個成熟的社會青年，當然不會為這點小事計較，他把手遞到少年面前，把人給拉起來，這一站才發現少年比自己高一些。
砸到兩個人的籃球不知道滾到哪去，上頭丟球的人知道自己惹麻煩早已開溜。相葉雅紀抓抓頭，想著剛才的慘狀，心中過意不去。
「那個……來我家我請你吃頓飯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開玩笑，我晚上等著吃麻婆豆腐呢。
誰知相葉雅紀像會讀心一樣，下一秒說出來的話讓櫻井翔反駁不能。
「放心我家開餐館的，我跟你說，我爸的麻婆豆腐不是蓋的，超好吃，吃過的都說讚。」
櫻井翔想到今早在房裡看見的塗鴉，中午吃的炸雞，再看看眼前這個不斷跟小鎮回憶綁在一起少年，突然間所有事情都連了起來。
「那個……你家餐館叫什麼名字？」
「桂花樓。」
櫻井翔低聲笑了起來，笑得相葉雅紀措手不及，還越笑越大聲。
櫻井笑容跟之前說話時的微笑不一樣，相葉不知道自己不自覺間也咧起嘴，只是問：「你在笑什麼？」
櫻井翔把掉在地上的公事包撿起來，拍掉上頭的灰，這才正正經經的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櫻井翔，你家今晚的房客。」
相葉雅紀把嘴張成一個菱形，才發現原來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日頭西下，少年牽著腳踏車，跟社會菁英新好青年一起走在街上，指手畫腳的解釋自己的名字應該怎麼寫，少年的名字是あいば まさき，寫作相葉雅紀。
輪子輾過街道發出的些許噪音，拌在少年青澀的嗓音裡，讓人不自覺想放緩步調。櫻井翔在腦裡默默劃掉剩下的待辦事項，並以這都是為了免費麻婆為由說服自己。
相葉雅紀想起自己得幫二宮買漢堡肉套餐，把車子往櫻井手裡一推，飛也似的往回跑，邊跑邊回頭喊──對不起，櫻井桑，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所以說，整條街都聽到了啊。櫻井翔尷尬地牽著腳踏車站在街口，明明下個街口轉彎直走就是桂花樓了。所幸少年沒讓他等太久，回來時手上抱著一個紙袋，櫻井翔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牽起車往中午的小店拐去，相葉雅紀沒察覺到不對，很自然的跟在櫻井翔後頭。
二宮看了眼櫻井翔，才伸手拿過少年手裡的袋子。相葉雅紀開口講起剛才的事，才說到一半就被二宮打斷，「上次智的明信片就是他拿來的，忘了？」
相葉雅紀怎麼會記得？不過匆匆一瞥。
「那次你還撞掉我的包。」
「真的？」聽起來很像自己會做的事情，不過還是沒有印象。
走回桂花樓的路短短的，恰好讓櫻井翔一路幫相葉雅紀補充細節，當然他沒說自己之所以記得清是因為少年獨特的音色跟腰身。
「我回來了。」相葉把車停在院子，拉開門，已到飯點的餐館很熱鬧，櫻井翔跟在他後面，看他低聲的跟老闆娘解釋剛才的事。相葉把書包放在櫃檯裡，取出圍裙繫好，拿起菜單滿面笑容地招呼櫻井入座，「我媽說你要吃什麼都可以唷！」
櫻井點了一份麻婆豆腐套餐，在相葉熱情推薦下又加了一盤炸雞。等餐的時候櫻井翔把桌子上的菜單完完整整研究一遍，在心中跟自己查到的網路評價一一比對，那頭相葉雅紀喊「歡迎光臨」的聲音熱情，該怎麼說，就是那種熱血動漫裡男主角該有的聲音。
×
(.ﾟｰﾟ)：喂，招呼語租借費給我拿來。
('◇')：欸？
(.ﾟｰﾟ)：你看你還吃我的炸雞便當不付錢！只跟你收乙拉蝦一馬賽的錢已經是竹馬價了！
('◇')：……好像是這樣沒錯（掏出錢包）
(`･3･´)：相葉ちゃん，他也沒給你漢堡肉套餐的錢喔。
(.ﾟｰﾟ)：櫻井翔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原來你是這樣的竹馬（收起錢包）
（十秒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拍手笑倒）
ﾉﾉ`∀´ﾙ：太慢了吧！不奇怪嗎？也太慢了吧！
4
桂花樓的炸雞跟嵐的炸雞不太一樣，桂花樓的炸雞顏色深一些，用醬油醃過。嵐的炸雞顏色更貼近金黃，雞肉比前者更加軟嫩。櫻井翔多少可以明白為什麼即使桂花樓自己也有賣炸雞──而且非常好吃──他還是那麼鍾愛嵐的炸雞套餐。相葉的母親真沒讓他付帳，櫻井翔客氣的笑，承接了這份好意。
櫻井翔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一會，才抱著換洗衣物要去浴室，他正要進浴室，相葉雅紀用動靜不小的方式走下樓，浴室門就在樓梯前方一公尺處，相葉雅紀踩完最後一階樓梯，抬眼差點沒撞上櫻井翔的胸膛，所幸他即時剎車，沒有重演下午的慘劇。
他手裡抱著一個小澡盆，看著櫻井手上的東西，「櫻井桑正要洗澡嗎？」
「是啊，你可能得等等了。」櫻井翔一腳還在浴室裡，略帶歉意的笑笑。
「噢，我家這邊泡澡不舒服，我都去澡堂泡。」相葉雅紀邊說邊把懷裡的小澡盆顛一下。
他們一個剛從樓梯下來，一個在樓梯旁邊一點點的廁所門口，離得實在太近。櫻井翔能聞到相葉身上中華料理的氣味，因為混了男子特有的汗味，總體而言，並不好聞。只是不知是不是錯覺，櫻井翔在那雜亂無章的氣味中硬是嗅到一股炸雞味。
「櫻井桑要不要一起去？」相葉的提議很危險，如果相葉雅紀不是一個17歲少年的話。
櫻井看著眼前的少年，四肢纖細、笑容燦爛，櫻井對青春並沒有特別的戀慕，但從撞掉他包時對到的第一眼，到現下笑著問自己要不要一起泡澡的少年，如果真的要說的話，只能說相葉雅紀整個人就兩個字，乾淨。
櫻井雖然是「那一邊」的人，但他對相葉並沒有企圖。只是相葉的提議既可以放鬆身體又能保養眼睛，在後半夜都沒有安排的情況下，櫻井想不到什麼拒絕的理由。
「好啊。」
他們圍著一條小毛巾坐在澡堂的小凳子上沖洗自己，相葉雅紀還把自己的肥皂借給他用。進大浴池前櫻井走在前面，相葉跟在他後頭。相葉比他更熟悉這個澡堂的水溫，不到一分鐘已經滑入浴池裡，他閉氣，整個人埋到水裡，再像海裡的海豚那樣破水而出，水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嘩啦地從全身各處往下竄，這整套都做完了，櫻井翔還只站了一隻腳進浴池。
少年養眼的程度太超過，已經不是當初那扭動的腰身可以比的程度。
相葉完成了自己的儀式，整個人放鬆下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順便把頭髮給順道後頭，他轉頭看櫻井翔，眼神裡毫無雜念，就只是單純的提問。
「櫻井桑，你的屁股有塊瘀青你知道嗎？」
櫻井翔，25歲，社會菁英新好青年，身上只有一條浴巾，一條腿還跨在浴池裡，感覺自己被一個17歲的高中屁孩調戲了。
櫻井翔用進入浴池的動作忽悠掉相葉雅紀的問題，相葉本就只是隨意問問，沒有執著在櫻井的回答上，兩人的交談出現空白，沉默中只有身體與水碰撞的輕柔水聲，跟其他人在澡堂中走動的聲音。櫻井翔沒有說話，靠著浴池瞇起眼睛，發出舒服的喂嘆。櫻井其實很喜歡泡澡，雖然不到會到澡堂泡澡的程度，但就一般男性上班族來說，他的頻率已經是很高的了。
「你現在高幾？」深吸一口氣後全數吐出，感覺完身都放鬆下來的櫻井翔隨口起了個話頭。
「高三，正在煩惱要考哪裡的大學呢。」相葉整個人轉過來趴在池邊，圍在腰間的浴巾鬆開，漂在水面上，他乾脆把小浴巾拿過來墊在下巴，兩腿在水裡打得直直的。明明這樣的行為實在稱不上是有禮貌，卻不讓人感覺突兀。櫻井翔跟他相處了將近半天，清楚感覺到這是屬於相葉雅紀個人最特別的特質。
「有什麼選擇？說出來我說不定能幫你分析一下。」櫻井靠在浴池邊，撐著頭，他跟相葉一樣把頭髮全順到後頭，露出光潔的額頭。櫻井的姿態很隨意，隨意到相葉雅紀心中一跳。
櫻井翔是個拿手的分析人員，當業務的人組織言語的能力特別好，他問相葉的成績跟拿手科目，當然沒落下相葉自己的志向，最後從地理因素到學校排名分別分析起優劣，也不知道櫻井翔為什麼懂得這麼多，相葉考慮的幾間學校各有什麼樣的特色櫻井都能說出一二。櫻井翔有理有據的分析完，簡直比學校老師還要清楚，相葉看他的眼神寫滿崇拜，他彷彿已經看見自己未來的路在眼前展開。
相葉雅紀考慮的學校有兩所都在東京。
「你如果來東京，到時換我請你吃炸雞吧。」櫻井翔對著眼睛亮晶晶的相葉雅紀這麼說。
泡完澡回去後，相葉拿著手機下樓敲響櫻井的房門，他們交換了電話跟郵件地址。櫻井翔想起剛才泡澡時相葉說過自己語文很弱，在相葉上樓前叫住他，跟他說了些讀語文的訣竅。
「還有幾個月，你可以找幾本小說看一下，剛好能當作念書的調劑。」櫻井翔想了想又說，「你要的話我回去擬一份書單給你。」
相葉當然高興的說好。
送走相葉，櫻井翔整理自己的行李袋，把微濕的毛巾掛在比較通風的地方，梳洗一番看時間差不多便熄燈上床，朦朧間手機震了一下，打開來看是相葉傳來的簡訊。相葉的簡訊很可愛，用了很多時下流行的顏文字，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想傳達的意思六個字就能說完，他自己就打在訊息的最後一行。
──謝謝你，櫻井桑。
5
他們的訊息傳得並不頻繁，簡短的來回大半是跟課業有關。三月時相葉傳來一封簡訊，跟櫻井說自己確定進了東京的大學，是第一志願。櫻井翔看著那封簡訊，莫名的有股成就感。他回訊給相葉，大意是歡迎來東京，隨時可以履行炸雞之約。
四月過去三分之一的時候，櫻井翔接到來自相葉雅紀的電話，在接近飯點的傍晚。少年的聲音像櫻井自己高中拼第一志願時常聽的、訊號不良的廣播電台，意外地讓人懷念。
「櫻井桑，學校宿舍不知道為什麼說沒我的房間，怎麼辦……」
「東京有認識的其他人嗎？」櫻井翔人在公司，他其實可以下班了，正在做最後的收尾。
「沒有了……」
電話那頭隱約有了哭腔，櫻井翔沒有想太久，很快下了決定。
「你坐到中目黑站，我去接你，別慌。」
相葉雅紀站在陌生的大城市裡，人群在校門口來來去去。
他熟悉的人都不在東京，不敢給家裡添麻煩，最後打給二宮，聽見二宮聲音那瞬間他差點就哭了，二宮明白他會有的不安，先安撫了他一下，才對他說：那個櫻井不就在東京嗎，不如先拜託他看看？
相葉雅紀也不知道打電話合不合適，兩人只有簡短來回幾封訊息，解決他的課業問題後就沒再多聯絡。對於櫻井翔他內心很矛盾，既想多親近一些，又不敢靠得太近。明明都是比自己年長的人，相處起來卻各自不同，大野跟二宮就是比自己年紀大的哥哥，他卻不知道怎麼定義櫻井，櫻井翔對他很友善，可能是因為櫻井言行間保持足夠的禮貌，讓他沒辦法像跟二宮相處那樣對他。
看著突然暗下的天色，鬼使神差點下撥號，相葉聽電話裡頭的嘟嚕聲，想自己就打一次，如果櫻井沒接就想別的辦法。
電話只響三聲就被接起，耐著性子聽完他顛三倒四的解釋，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櫻井翔的聲音跟那夜他們一起走回桂花樓在夜風中閒聊時一樣溫和，他說：別慌。然後要他先坐到中目黑。
相葉雅紀背上是帆布背包，左手邊是個中型行李箱，將手機收回口袋，他把臉埋在手掌裡。短短幾句話的交談。別慌、別慌、別慌。櫻井翔的話在相葉耳邊迴盪，重複起來成了詩歌或咒語，他處理宿舍的事處理了一個上午，在學校各個處室轉好幾圈，每換一個大樓他就要重新再找一次地圖，行政人員分別打電話給不同的人，折騰一天後等到「抱歉，出了問題，沒有床位了」的結果。週五了，週末的時候學校沒有上班，下星期一開始正式開學。學校要星期一才有辦法給他答覆。
別慌，別慌，別慌。
他用力擦擦臉，拉著行李箱往車站走去。
櫻井翔在中目黑站出口旁看見了靠著牆的相葉雅紀，少年的頭髮修剪過，比之前看到的都要短，沒有再次補色的金髮，只在髮尾留下痕跡。櫻井翔第一次看見沒精神的相葉，一路用比平常快的速度從公司走過來，他推推眼鏡，沒有特意安撫，用跟平常一樣的語調說：「走吧，我們去吃炸雞。」
櫻井翔三兩下解決自己那份餐才開口問詳細情況，吃著炸雞的相葉像被補過血，終於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整天的委屈爆發，也不看坐在對面的櫻井，低頭盯著炸雞小小聲聲的控訴學校一日來的荒唐。櫻井翔邊聽邊順著他的眼神把目光聚集在他因為炸雞而油亮的十指上，事情並不複雜，或者說，目前能被處理的問題只有一個：接下來的幾天相葉要在哪落腳。
「我應該找個旅社……」
從沒單獨出遊過的相葉哪裡知道怎麼找便宜旅社，即使自家算半個民宿，他腦子想到的都是家族旅行時住過的飯店。一個月的生活費有限，沒在東京生活過，還不清楚東京的物價如何，何況聽說開學的時候都有很多費用要繳，這住下去他第一個月還怎麼活呢……
櫻井翔聽著相葉嘀嘀咕咕，看他連炸雞都拿在手上忘記吃，原本想勸相葉去住青旅或膠囊，聽到大學開學要繳很多費用時便轉了念。想起當初自己決定考心理所後，家裡反對而不給他生活費的事情。他大一過得辛苦，一開始只能到餐廳打工，後來系上好心的學長姐介紹他家教學生，做出口碑後才辭去餐廳打工，直到大二下才終於過上無論金錢還是時間都較為充裕的生活。
「幾天而已就先住我家吧，也不用付錢。」櫻井翔抽出一張餐巾紙遞過去給相葉擦手。
「咦？」
「只是我家只有一張床，你可能要打地鋪或睡沙發。」
相葉愣愣地接過餐巾紙，無意識的擦好手，確認櫻井提議沒有半分勉強，最後緩緩點頭。
櫻井翔跟相葉雅紀一起擠在地鐵裡，過了尖峰時間的地鐵人不再像沙丁魚一樣多，兩人仍沒有站開距離，相葉手臂時而不時因為搖晃撞到櫻井身上，他忙著顧他的行李箱，沒能看見櫻井看他的眼神。櫻井住的地方離車站不遠，是在三樓的公寓，櫻井先一步走進去開燈，沒略掉相葉進門時小小聲說的那句打擾了。
櫻井讓相葉先把行李放在玄關處，轉頭掃了一圈自己凌亂的客廳。
「我先把客廳的資料整理一下，沙發上的衣服我等等收房間……你先隨便坐吧，阿、要先喝什麼嗎？」
「不用了。」
「那你等我一下。」櫻井說完就抱著一疊資料往房裡走。
相葉雅紀坐在沙發上大氣都不敢喘，櫻井翔處理完桌上的資料又抱出一套被子，來來去去幾回，半途停下來請相葉幫兩人泡茶，相葉戰戰兢兢打開罐子，拿出兩個茶包放在馬克杯裡，在他把快煮壺裝滿水的時候，櫻井翔把一顆枕頭扔在沙發上。
「糖的話好像在這邊……」櫻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感覺到櫻井的胸膛貼著他的背，越過他的頭頂伸手打開上方的櫥櫃，相葉雅紀被這樣的距離嚇一跳，差點把水灑了。
櫻井翔把糖罐放到相葉手邊，沒忽略相葉的反應，只覺得有趣。
「我明天有約客戶，早上就得出門，不一定什麼時候會回來。備用鑰匙我明天才能打，你打算怎麼辦？」櫻井翔坐在沙發上，抖抖茶包濾乾後放到碟子裡，才端起杯子喝。
「不要緊，我……逛逛東京吧。」相葉抱著自己分到的馬克杯坐在沙發一角，害怕自己平日的粗心會給櫻井添麻煩。
櫻井也猜得到他在緊張什麼，這樣的相葉跟之前在學校撞到他屁股瘀青的少年判若兩人，活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我明天差不多五點半就會回來，你有事可以打我手機或傳訊息給我。」
相葉點點頭，藉由喝茶的動作把自己半張臉藏在杯子後。
「我先去洗澡，這間是衛浴，廚房的東西你看到的都可以用，我等等會在那張桌子處理資料，你如果要看電視要麻煩你轉無聲。」櫻井看看時間，今天已經有太多計畫外的狀況，他還得處理明天見客戶要用的表格。
他指指浴室再指指客廳角落的書桌，伸手接過相葉手上早就空了的杯子。失去杯子的掩護，櫻井才看見相葉羞澀的笑。
櫻井把杯子放到水槽裡時微勾著嘴角，笑得像隻狐狸。
沙發上的相葉雅紀抱著櫻井剛才丟出來的枕頭，巴不得把自己整個人都埋進去。
6
隔日一早櫻井翔在剩半鐘頭時才叫醒沙發上的相葉。他輕拍幾下，相葉坐起身來卻沒有清醒的意思，仔細一看，懷裡抱著一隻黑色兔子玩偶，相葉睡眼惺忪地晃頭，懷裡的兔子跟著點頭。
「起床了，你得跟我一起出門才行。」
「唔……」早起的嗓子啞得不行，一時沒能講好話，揉揉眼睛又清清喉嚨，「早安，櫻井桑。」
櫻井翔被他逗得笑了，相葉不知所以然的跟著笑，起身時一鬆手，兔子滾到地上。
「早安。」
等相葉從浴室出來，客廳桌上已擺上兩盤炒蛋。其中一盤剩一半，櫻井端著裝了即溶咖啡的馬克杯，目不轉睛的盯著晨報，相葉端起另一個盤子在他旁邊坐下。
相葉吃著自己的炒蛋，不得不說這炒蛋的味道……普普通通，調味料放太少。他看看時鐘，離櫻井說要出門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櫻井將報紙放在一旁的沙發上，把剩下的蛋掃進嘴裡，端起盤子到水槽，沖洗瀝乾一氣呵成，又從冰箱倒了半杯牛奶給相葉。
「我不怎麼會做菜，這勉強算得上我拿手的料理了，難吃配著牛奶喝也就算了。」
「我不覺得難吃啊。」相葉急著要澄清，不小心嗆到，邊咳邊說。
「太好了。」櫻井拍拍他的背。
他們一同走到地鐵，相葉還沒想好自己該去哪，櫻井指著路線圖提了幾個觀光地，看看手錶後急急忙忙地走了。相葉站在原地瞪著那張路線圖發楞，好不容易決定先到都心逛逛再說，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二宮，急忙接起，開口就喊，「にの！」
「相葉ちゃん，昨天後來怎麼樣了？」二宮聽相葉的聲音一切正常，放下心來。
「櫻井桑人很好，暫時收留我，還說我這幾天可以先住他家。」
「喔──？他對你真好。」二宮一句話尾音吊得高高的，像調侃又像別有目的。
通完電話的相葉將目的地改為秋葉原，準備去找遊戲碟，他面無表情的買票刷票，在電車上搖搖晃晃時明白一切都是二宮的陰謀，這是個要他當東京專用跑腿的節奏，要知道二宮託他找的可不是最新的碟──用二宮的話說，那種東西他上網訂購就好還排什麼隊──二宮要的是中古碟，得要一間一間中古店去挖，花上整天都不一定找得到一張。
啊！這通電話哪是關心，全是套路。害他白感動一把。
相葉在中古店找了兩個小時，二宮要的東西連影子都沒見到。翻開手機查看時間，發現櫻井有傳訊息給自己，問他後來去哪裡。相葉蹲在中古店角落，向櫻井說明自己正在秋葉原的原因。櫻井問他晚餐怎麼解決，他說不知道，櫻井回訊問他要不要吃蕎麥麵，他知道有間店便宜又好吃，相葉秒回了OK。過程中相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細線，自己卻渾然不覺，從地上站起來捶捶兩條發痠的腿才發現自己蹲了很久，趕緊跑出店門。
傍晚跟下班的櫻井在車站碰頭，櫻井帶他到一間小店，櫻井是常客，有自己慣吃的套餐。相葉低頭看菜單的時候，他指著菜單上的口味，一個一個幫他介紹，這個口味清爽、那個口味濃厚、這道調味有辣椒，他第一次吃不知道，被辣度嚇了一跳……
蕎麥麵送上來時櫻井迫不及待說完「我開動了」就稀哩呼嚕的吃起來，就像拍廣告那樣，氣勢十足的喊了一聲唔賣，這樣的櫻井相葉第一次看到。
「星期一你還是住我這邊吧。」櫻井吃了好幾口麵，稍微感到滿足了才把速度慢下來。
「唔？」相葉雅紀一口麵吸到一半，抬頭看坐在對面的櫻井翔。
「雖然你行李少，但開學日總是不方便。」
「不會太麻煩你嗎？」
「反正備用鑰匙已經打好了。」櫻井翔笑著從西裝外套內袋拿出一串鑰匙放在桌上，看相葉雅紀把鑰匙好好收進口袋，才又開始吃麵，「雖然住宿是大事，但學校行政處理事情本來就慢，意外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相葉哪有想那麼多？他愣愣地看著櫻井，滿心想著：不愧是大人啊，能想到這些。
櫻井用手把垂到臉龐的頭髮往耳後順，抬眼見相葉張著嘴對著自己，開口問他怎麼不快點吃。相葉回過神來，意識自己剛才的行為多麼不禮貌，趕緊低頭夾麵，卻吃得太急。櫻井看他慌慌張張的，也不安慰，只是一直笑。相葉嗆得兩眼都是淚，摀著嘴淚眼汪汪望著櫻井翔。櫻井看他不咳了才把自己的麥茶推到他面前給他，回頭跟店員再要一杯。
晚餐又是櫻井付錢，相葉低著頭看自己腳上的鞋子，不知該怎麼謝才好。
「櫻井桑，謝謝。」
「唔，你這樣叫我太生分，我跟著那個……唔，二宮桑？跟二宮桑一樣叫你相葉ちゃん好嗎？」
「啊……當然可以的。」
「還是叫雅紀？」
「啊……」雅紀，櫻井牽著腳踏車一同回桂花樓時曾複述過一次，相葉雅紀，あいば まさき。
櫻井看相葉的樣子，少年很可愛啊，明明比當時那麼開朗，這兩天卻總是把頭垂得低低的。
「就雅紀吧。」櫻井看得出來相葉並不討厭自己這樣叫他。
「嗯……」
「你也想個叫我的方式，別再叫櫻井桑了。」
「櫻井君？」
「我名字裡的翔不好嗎？」
櫻井的眼神裡藏的東西多，相葉才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翔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才說出口。
「唔……也好。」聽那語氣好像不滿意的樣子，相葉自己卻覺得很好。
「翔君。」他又開口叫了一次。
「雅紀。」
櫻井的聲音低低的，夜裡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清楚傳進相葉耳裡。
7
星期一晚上櫻井打開家門就見相葉雅紀抱著腿縮在沙發上。
「我回來了。」還是不習慣家裡有人，櫻井直到開始鬆領帶才想到要開口。
「歡迎回來。」
「怎麼了？這種表情。」櫻井翔走到發沙上坐下，很想直接就地解放成一坨馬鈴薯泥。
「學校說要等五月中旬才能空出房位給我。」相葉一臉委屈的說。
果然被他猜到了，學校的行政面對疏失處理的能力有限，通常開學不久後就有學生退學或休學，想來學校是打算等到那時才安排住宿。
「這段期間我在外租屋，由於是學校疏失，會給我補貼……明天開始找房子……」相葉的聲音越縮越小，到後面櫻井根本聽不清楚。
「繼續住我這吧。」儘管櫻井平日並不是一個如此大方釋放自己空間的人，但他也不願看相葉煩惱住的地方。
「欸？」
「大一新生就該好好享受，現在找只住一個月的房間很困難的。」
讓相葉叫自己翔君的要求確實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這兩天相葉逐漸回到當初在小鎮遇見的少年。滿臉的委屈不見了，藏不住的嘴角取而代之。雅紀真的非常可愛呢，什麼都寫在臉上，櫻井極力隱忍心中那股想揉對方頭髮的衝動。
「真的可以嗎？翔君。」相葉變成盤腿的坐姿，滿臉喜悅地向櫻井的方向傾。
「我可是會跟你收房租喔？」櫻井戲謔地朝他靠過去，把相葉嚇了一跳，尚未對櫻井突如其來的靠近做出反應，就感覺到櫻井伸手揉了他的頭髮。
「騙你的。」
相葉眨了兩下眼，才想起自己有別的事情要說。
「說到這個，翔君，今天學校有社團招生喔！」
相葉喋喋不休地說著，從猶豫要加入運動社團還是料理社團說起，也不知道是情緒太高還是天生如此，時常上下文接不上，雖然讓櫻井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會感到焦躁。初見時只當他是個美麗的少年，二回明白他舉世無雙的純淨，如今見他在自家客廳露出暖人的笑顏，明明該是意外的住客，心中一閃而過的卻是一直住下去也不錯的心思。
「料理研究社每個禮拜都會學新菜！到時候做給翔君吃好嗎？」
「當然好。」
「翔君每週挑一天做相葉包辦晚餐日！」
相葉張開雙臂，一字一字比劃標題──謝謝櫻井翔君的收留之週回感恩晚餐 by相葉雅紀。
「太長了，太長了這個名字。」
「感謝也有這麼多喔。」相葉把手繼續往外撐，直到櫻井伸手去戳他才笑著縮手，笑得整個人都在晃。
「我很期待喔。」櫻井又揉了兩下他的頭髮。
剛開學第一週像蜜月期一樣舒適，由於課程意外輕鬆，相葉雅紀適應得很好。系上的同學、社團的夥伴大家都很友善，他原本就是個好相處的人，總是笑嘻嘻的，讓人想討厭也討厭不起來的特質，怕生的他經過一兩次團康活動也能跟每個人都搭上幾句話了。宿舍的事情除了讓他得以跟櫻井同住，有些因禍得福之感外，另外的好處便是他比其他大一生早一步熟悉校園。幾次換教室都是他主動幫忙指引方向，一來二去，也結交了幾個較為親密的同學。
料理研究社的第一週是校園週邊吃喝行，當然也包含團康活動。相葉不知道有社課表能看，一口答應了明天晚餐便是第一次的「謝謝櫻井翔君的收留之週回感恩晚餐 by相葉雅紀」日。直到傍晚大家各自解散回家，疑惑著怎麼還沒拿鍋子的他忍著害羞開口問社團學姊，才知道實作課從下週開始，而且是以測試為目的的自由實作。
學姊笑著拿出當初社團展覽發的傳單說：你看，都寫著呢。
相葉當下心裡只有兩個字：完了。
回家路上相葉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從家裡搬救兵，讓弟弟想辦法傳來家傳麻婆做法。他記得櫻井在桂花樓吃麻婆的樣子，明明戴著眼鏡那麼正經的人，第一口受不住燙又捨不得慢點吃，一邊呼氣一邊咀嚼，嘴動得飛快。幫忙端盤子的他沒忍住笑，差點把碗摔了，幸好櫻井沒發現。
相葉一手拿著手機，上頭是弟弟傳來的簡訊，蹲在超市滿牆調味料前找自家常用的豆瓣醬。他決定趁今晚櫻井不在，自己先練習一次。作為中華料理亭的兒子，挑選食材基本需要有的眼光還是有的，沒多久就買好食材。東京的速度很快，他才剛到一個星期，常常被人流帶著走。他提著超市的袋子，卻覺得今晚東京人的速度剛好。
相葉在碗櫃底下找出一條圍裙繫在腰上，深吸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做麻婆豆腐。櫻井沒有開火習慣，家裡只有一口平底鍋，他照著食譜熱油，把蒜頭扔進鍋裡爆香，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然而沒多久豆瓣醬收得太乾，連忙扔下鍋的肉沒控制好火侯炒過頭，慌慌張張地要扔豆腐時才發現剛才忘記切。
「我回來了。」
「啊、啊──啊啊──」櫻井拿著鑰匙站在門外隱約聽見相葉慌亂的叫喊。
等他開門那瞬間香味便撲鼻而來，櫻井家是客廳跟廚房相連的格局，香氣瀰漫在空間的每個角落。
「欸？不是說好明天才做的嗎？今天就有得吃嗎？」櫻井把包隨意的擺在地上，朝水槽前那個圍著連他自己都忘記塞在哪的圍裙，現下拿著刀不知所措的人走去。
「啊啊──怎麼辦！啊──翔君你回來了啊──啊！你怎麼回來了啊？」一時間又要顧火又要放食材，直到有人靠在手邊才發現櫻井提早回家。下意識想遮住亂七八糟的失敗作，原本就手忙腳亂的相葉更加慌亂。
「我工作完當然就回家啊。」櫻井翔又好氣又好笑。
「啊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放棄遮掩的相葉眼睛一閉，一轉手腕，溶好的玉米粉水下鍋，用鍋勺隨意的攪兩下，醬汁很快變得濃稠。
「看起來很好吃呢。」櫻井看著那鍋香味四溢的麻婆豆腐，有些後悔自己在外頭吃過晚餐才回家了。
「好像好了，我先嚐嚐看。」舀一口麻婆送進嘴裡，一秒後，相葉感覺自己舌頭全麻了。
「怎麼樣？」
「太鹹了！太鹹！啊──大失敗！」喪氣的關上火，不想面對現實的人乾脆把臉埋進手掌。
「欸──我吃吃看。」不信邪的櫻井拿起勺子跟著試了一口，整張臉皺成一團，「真的好鹹。」
「啊！啊！別吃了，你別吃。」相葉搶過櫻井手上的勺子扔進水槽，回頭就把櫻井往客廳推。
「大失敗！你別看！」相葉兩手在櫻井背上按來按去，櫻井存心跟他鬧，腳下施力不說，還故作回頭的樣子，弄得相葉更慌。
「明天一定不會失敗的！真的！別看了！唉唷！」
終於鬧得夠了，櫻井才放過滿臉羞恥的相葉雅紀，讓他一個人在廚房收拾狼藉，轉身回房間準備洗澡。
「雅紀，今天泡澡喔。」進浴室前他朝廚房的相葉喊了聲。
正用拼命三郎的表情刷鍋子的相葉沒有回頭，很自然的應了一句，手上片刻不停。
8
隔日晚上的麻婆豆腐總算成功了，櫻井翔吃得歡，連盛兩碗飯才罷口。手藝被接受的相葉也是滿心歡喜，18歲的大一生胃口大，櫻井翔吃一碗他跟著添飯，把原本預計明早做飯糰的份吃得一點不剩。
相葉雅紀在櫻井翔家住十多天了，在櫻井翔有意無意的調整下，沒有當初的懼怕。櫻井翔收拾出儲藏室的一角給他，客廳的書架上也分出兩格放相葉的課本，唯一沒見過的是櫻井房間，相葉也識趣，入住以來不曾提起跟踏足。相葉的行李大半在儲藏室跟櫻井翔陳年的資料擺在一起，儲藏室裏頭東西多又雜，缺乏統一規格的收納，入眼只覺一遍混亂，但仔細去瞧就會發現房間是整齊的。儲藏室活動空間不大，也沒有多餘的床墊，相葉還是睡客廳的沙發。櫻井的作息規律，倒也不會打擾到相葉睡眠，比起客廳的沙發，櫻井更多時候是坐在書桌前查資料。
大學蜜月期長短因系而異，第二週正式進入課程後，系上必修好幾堂全英文上課將他逼得崩潰，除外沒用英文上課的，卻使用了英文文本。選修課多半以分組報告算成績，其中一堂課報告時間卡在新生宿營後，同組有個同學特別好勝，提議大家提前一周開始準備。相葉看著自己的手帳嘆氣，系上自己本身就有不少活動，什麼抽直屬、分家聚、配學伴……接下來的日子裡該有多忙，還讀不讀書了。
櫻井翔回家的時候就看相葉趴在桌子上，手肘上還有一道水漬，蠢得他捨不得叫醒，反而抽了衛生紙去擦。相葉眉頭動了一下又鬆開，沒有醒來的意思。櫻井低頭去看被相葉壓在手上的文本，全英文的，手機螢幕只轉成省電而非待機，畫面是不時跳出的通知跟使用中的英文辭典。他輕輕把課本抽出來，鬆鬆脖子上的領帶，把下滑的眼鏡往上推，認真讀起文章。本就擅長外語，加上長期不挑版面地閱讀國外報紙，相葉念的商學院雖不是專長，卻也難不倒他。
大致瀏覽過一次，拿起鉛筆開始標重點，邊標還能分神去想有沒有其他解決相葉負擔的方法，雖然睡得早，但他知道他已經熬夜好幾晚了。通常大學生哪會把老師囑咐的預習進度放在眼裡？玩樂交朋友才是多數大學生心中首務。櫻井翔自己不是這樣的人，一半是好勝心，一半迫於經濟，但身邊不少同系的同學玩得瘋狂，大學四年不知看了多少。相葉倒是乖透，明明不堪負荷卻只是更拼命的去做。
標好的重點放在桌子上，相葉睡了一個多小時才醒，看到畫了重點的課本第一時間以為是好心的妖精幫忙，興奮的四處張望，直到看見櫻井翔在書桌前忙碌的背影才明白。課本上一條條灰色的鉛筆線，特別重要的單字被圈起來加了註解，櫻井的字並非端端正正，反而有些潦草，卻又排得筆直，透著一股相葉怎麼都學不來的成熟。
晚上櫻井回房間沒多久，還沒睡呢，正用手機隨便刷些資訊，每晚門縫裡透進來的光卻是先一步滅了。按滅手機，翻了個身，闔上眼跟著一夜好眠。
隔天課程時老師不時點人起來翻譯，相葉是少數幾個準備完全的，兩小時的課程中間有堂休息，後座的女生戳了戳他的背，問能不能借他的課本，相葉大方地把課本借給對方。她旁邊一個重修好多堂課的學長正拿著手機在看什麼影片，看他回頭湊了過來，一臉正經的跟他說：「你知道宿營的晚會表演要跳草裙舞嗎？」
「欸？」
「你看，這是去年的晚會表演。」
相葉接過手機，連同耳機一起，專注的看了起來。
「你要不要早點練習免得丟臉？」看到一半時學長低聲對他說。
「啊、好啊。」相葉想還好提早知道了，舞步看起來並不簡單，怎麼可能在宿營時學會呢？
「那我把連結傳給你，不過作為交換，你課本也借我抄一下。」
相葉當然沒有拒絕，就算不做交換，誰要抄他的課本他都不介意的。
一旁的女生抄完，課本就被學長拿走了，鐘響沒多久老師走上講台，相葉連忙坐正，低頭認真的抄起筆記。
不知道草裙要去哪裡買，只好自己隨便做一條，放學先繞到文具店買材料，到家時不過三點，剪剪黏黏勉強做出一條裙子，對照網路上的草裙圖片，有模有樣。很快綁到腰上，想來想去還是脫了長褲，試著扭兩下，下面涼颼颼的。忍著太過通風造成的不適感，把剛才的影片接到電視上，配著影片練了起來。
「我回來了。」
「翔君，歡迎回來。」
櫻井翔進門先低頭脫鞋，多享受了大約三十秒的平常心，等他一抬頭看見客廳裡的相葉後，平常心就不知道被扔到哪個地方去了。相葉不知道哪裡弄到一條草裙，正在客廳裡緩緩扭動腰部，裙子隨著他的動作掀開來，露出修長的腿。那腰扭得櫻井翔整個人都不好了。
「雅紀……你在做什麼？」櫻井面上不動，儘管自家客廳變成修羅場，社會人士還是要保持姿態。
「欸？同學跟我說新生宿營要跳草裙舞，我想說偷偷先練習。」相葉說完扭了兩下，不知道是要獻寶還是想要示範。
「原來是宿營啊。」
隱隱覺得怪，還沒細想，相葉又接著說。
「對了，翔君，這週吃意麵好嗎？」
「嗯嗯。」
相葉又回頭開始扭起來，沙沙沙的，櫻井不敢在客廳待太久，在相葉開始轉圈，內褲時而不時跑出來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迅速起身躲回房間。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穿那麼鮮豔的內褲嗎？剛才那個是……螢光綠？
9
本週感謝晚餐是番茄蛤蠣義大利麵，佐以檸檬加可樂，櫻井翔風捲殘雲吃掉兩大盤，意猶未盡。相葉寫完作業後每天練習到睡前，導致櫻井這幾天不是自主加班留公司，就是在外面找間店待著小酌幾杯，還被相熟的酒保調侃。開玩笑，每天回家看見不同顏色的內褲，螢光綠、深粉色，雖然也有素面的純黑……那腰扭啊扭的，不小心就會有感覺的，像條貼著身體糾纏的小蛇。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嗎？啊？明明是我家，怎麼就被少年變成修羅場呢？為什麼明明變成這樣了，自己還是天天心甘情願調整心裡的計劃表呢。
相葉正把用過的調味料擺到高處的櫃子裡，上半身的衣物隨著動作拉了起來，露出一截內褲頭，嗯，今天是鮮黃色。櫻井用舌頭把蛤蠣捲進嘴裡，想自己真是個好人，面對無知少年的誘惑也只是偶爾忍不住逗逗他，沒想過真的下手。
「最近舞練得怎麼樣了？」把碗盤收到水槽裡沖洗時他隨口找了個話頭。
「基本上都記住了唷，練了四五天，終於能夠不看影片聽音樂跳完啦。」
正擦著桌子的相葉說完想起自己還沒跟學長道謝，掏出手機來傳訊息。
「吶，翔君要不要看我跳一次？」使出吃奶的力氣扭著抹布，這話問得有些咬牙切齒。
櫻井翔把最後一張盤子放到架上，深吸一口氣，他就知道這天總會來的，今晚就算做春夢也不能怪他了。風光無限好，不看才煎熬。眼角餘光把低頭專注扭抹布的少年跟他因過度用力冒出青筋的手臂偷偷看了個全。
「好啊。」櫻井笑著說，在心裡為自己畫個祈禱的十字。
正要把手機接到音響上，手機跳出一則通知，已經穿好草裙的相葉下意識點開來看。
──相葉君，我那天是開玩笑的，你怎麼就當真了呢？（大爆笑）
啊，原來是開玩笑的嗎？
相葉看著（大爆笑）的字樣，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背脊，比連日來只穿一條內褲時雙腿感受到的冷上數倍。想不透對方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純粹想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明知該回訊息給對方，卻怎麼樣也無法按下返信。他什麼時候做錯事情了嗎？是因為沒有主動借筆記嗎？
不、一定只是開得很拙劣的玩笑吧。
「雅紀？你怎麼了？」
櫻井翔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不想讓櫻井發現趕緊按下撥放，扯著嘴角做一個微笑，音樂響起，他一個舞步都踩不出來。僵了幾秒，還是關掉了音樂。背對著櫻井翔，手機握得緊緊的，再用一點力就要碎了。
「翔君，同學說他搞錯了，原來沒有要表演呢。」
「怎麼會搞錯了呢？」
櫻井來到電視前，看清相葉咬著下唇隱忍的臉。寬厚的手掌握上相葉的，輕拍兩下，鬆了手讓櫻井把手機拿走。
櫻井讀完訊息，明白他這是被人欺負了。
「沒事的，這樣的人不要理他就好。」櫻井拍拍相葉的頭，不知道除了這樣的話語外還能說些什麼。
就算是相葉雅紀這麼樂天的人也無法不從這次的事情裡感覺出惡意，他以為自己適應得很好，以往也有不小心得罪別人的時候，卻不曾遇過如此的惡作劇，他甚至傳訊息問過學長要不要準備後面那段獨舞，得到連獨舞一起練的建議。
他不是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自小跟二宮相處在一起，被坑不知道多少次，後知後覺發現被坑也是家常便飯。但這不一樣，二宮從小照顧自己，是親人跟大哥一樣的存在，但他跟這學長根本沒說過幾句話。頂多因為很多堂課一起上，混了個臉熟。
「我想不透為什麼。」
相葉的聲音有些顫抖，感覺櫻井的手放到了自己肩上。
「因為你是個太善良的人，才會想不出來。」
櫻井的聲音溫柔得像三月的風，相葉把臉埋在櫻井的肩膀裡，忍不住哭了出來。
夜裡能在窗外建築與建築的縫隙間看見月亮，月光打在臉上，把人的眼神切成破碎的片段。相葉想起在校門口猶豫要不要撥電話給櫻井那天。翔君，總是那麼溫柔的幫助自己。跟にの先打一掌再給糖的模式不同，後來的櫻井，總在他開口前就來到他的身邊。原來明白有個只要靠過去就可以得到支持的所在是這樣溫暖的感覺。他能聽見櫻井房內傳來的走動，聽得仔細些還有紙與紙間的摩擦聲。一朵雲從樓層的縫隙間探出來，遮住一半的月亮。比往日還早回房的櫻井，默不作聲的留出空間，明明他並不需要這麼做。
突然明白了，無法像跟二宮或大野那樣對待櫻井，可能的原因還有一個。
他喜歡櫻井翔。
相處這麼久，相葉能感覺到櫻井跟二宮和大野是同類人。可是，撇除性別，翔君那這麼好的人，自己除了煮飯比他好上一點，再也沒有一件事情能比得上他。小八歲的自己很幼稚吧，如果是自己，也不會想跟一個總是惹麻煩的人在一起。至少至少，也得先成為一個大人才行。
相葉轉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剛住進來的時候枕頭上有櫻井的氣味，後來他睡久了，那味道被他自己的味道蓋過去，再也聞不見了。
像喝太多汽水，滿腔後知後覺的愛情在身體裡微微作痛，掙扎了整夜都沒能找到出口。
10
相葉並沒有睡好，各式各樣的念頭充斥著腦袋，讓他難以安睡，他在夢境與現實間浮沉，愛情總是突如其來啊，正如小時候那部讓母親難以忘我的電視劇的那首主題曲，是什麼來著……愛情故事突然發生……？把兔子抱得更緊些，忽略掉打在眼皮上的些許光亮。
其實是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的早晨。櫻井關門傳進耳裡成了轟然作響，睜眼那瞬間在連自己都還沒搞清楚前，反手把兔子藏進被子裡。櫻井沒有走到客廳，浴室傳來洗漱的聲音──正如同以往的每個早晨。
是不是，做點什麼。
「翔君……要吃早餐嗎？」來到門邊，帶著些許遲疑和不確定，卻記著要裝成早起。
「欸？」櫻井半張臉上滿是刮鬍泡，對門口的相葉投去訝異的眼神，相葉早上八點有課那天會順便準備他的早餐，但今天並不是相葉會跟他同時出門的週二，他原本是要去便利商店買三明治的。
「可以的話當然好，不過我得帶到公司吃。」櫻井答應得很快，相葉的早餐可是比便利商店的三明治好吃得多。
「嗯。」再平常不過的對談，相葉卻覺得心要從嘴裡跳出來了。
麻婆豆腐失敗後，相葉便開始嘗試自己做早餐，也算為了週回晚餐做的練習，這也是他後來會跟櫻井約定的原因。
將奶油完好地化開，倒入打散的蛋液，迅速的翻炒兩下便關火起鍋，將昨晚搭配意麵用剩的德式香腸煎到就要有焦痕的程度，放到砧板上對半切開，再修成三明治合適的長度，疊材料時添上兩片用剩的番茄片，最後輕輕壓個兩下。將做好的三明治用紙巾夾好裝進袋子，相葉沒有封口，怕熱氣悶軟了外層的吐司。
櫻井翔走到客廳時，已經是西裝、眼鏡、公事包的上班族打扮，然而相葉知道他就算走進窗外上班的人流中仍會是最顯的那個。相葉知道櫻井急著出門，來不及摘圍裙，把裝好的三明治交給櫻井，自然地跟到門前，準備幫忙鎖門好節省櫻井關門的時間。
櫻井感覺到眼前場景的特殊性，又如何會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作勢檢查腳上的皮鞋，蹲下身子時悄悄碰歪自己的領帶。
玄關沒什麼空間，櫻井能夠看清相葉眼下隱隱泛出的青色，想到昨天那封簡訊，沒睡好也是情理中的事情，由於沒來得及洗漱就先幫自己準備早餐，那有菱有角的唇形四周冒著青色的鬍渣。
他對面前頭上翹著一根呆毛，穿著寬鬆得露出鎖骨的睡衣，腰上歪歪斜斜圍著一條圍裙，卻什麼也沒想到的相葉柔聲的開口要求。
「你幫我看看領帶有沒有正。」櫻井邊說邊用手指去勾西裝後領往前順，確保領子平整。
相葉沒有多想，伸手就去調整櫻井歪掉的領帶。
專注的相葉櫻井百看不厭，相葉沒看見櫻井赤裸的眼神，調整領帶時櫻井的體溫隔著襯衫傳上指背，有如電流竄進原先就不平靜的心，沒能電乖混亂的心跳，反而加重了病情。只想著要把心動藏好的他本不擅長分神，調好領帶後下意識按了一下，慌張中抬眼對上櫻井的眼睛。
櫻井及時收起了眼神，卻沒能消除掉空氣裡的曖昧。
被這樣的曖昧提醒，終於查覺到不對的某人臉色紅到耳根。
櫻井看那紅透的耳根，知道相葉終於聯想到他所想的事情，卻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還挪出手來拍相葉的頭。
「謝啦，雅紀！」
「……嗯。」
相葉盯著他調整過的領帶，逃避著視線交接的道別，暗紅色上頭繡著淺色的條紋，搭配著白底綠條紋的襯衫……他在心裡默想，誰知道今天的櫻井特別執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硬是湊到面前，把他嚇了好大一跳。
櫻井彎著腰，聲音滿是隱忍的笑意。
「我出門了。」
「路、路上小心……」
櫻井把相葉小得跟蚊子似的答覆聽得一清二楚，對他搖搖手，心情愉悅離開了。
這頭關了門的相葉抵著門板，不得不用手按著左胸口，好一會才平息過度猛烈的心跳。
昨晚明白過來的事成了悸動的來源，相葉拿著早餐在沙發上坐下，坐到棉被底下的兔子，他揪著那毛茸茸的長耳朵良久，最終放下早餐，選擇把兔子收進儲藏室的行李箱裡。
這是他上大學後第一次對於「大學生」有了意識。
我是個準成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個樣子。
非尖峰時刻的車廂裡，相葉把座位讓給一個疲憊的母親，捉著吊環，車窗外城市化成一道道流線，再難看清真實的形狀。翔君的愛情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一定會是一個很有品味的人吧，會有著跟翔君一樣漂亮的五官，有足以匹配他的學識涵養，與他暢快的在高級餐廳用流利的外文點餐，侍者走後他們輕輕碰杯，用一樣的速度抿一口紅酒，同時開口說出正確的紅酒年份，相視一笑。
明明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的，昨天晚上就想明白了。
車窗上隱約映出自己一晚沒睡好的憔悴模樣，稚氣未脫的五官，睜不開似的眼睛。相葉扯出一個笑容，其實看不清楚的，但他心如明鏡，眼尾緊皺的線條、嘴旁的笑紋，明明臉孔是如此幼稚，為什麼卻又有這些大叔才有的特徵呢。
他想起櫻井偶爾凌厲的眼神，即使在眼鏡後頭也藏不住的鋒芒。多麼希望櫻井看不清楚自己，多麼希望他不要看清楚這些細節，不要看清他相葉雅紀跟櫻井翔間，有著雲與泥一般大的差距。
相葉明白他的愛情故事不只突然發生，還馬上就會結束。然而有些事情像出發的火車，沒有停下來掉頭的可能，正如遇見櫻井、來到東京是無法修正的過去。他明白故事會有怎樣的句點，卻怎樣也無法中途闔上這本小說。閃過一絲把自己看成了近視，戴上眼鏡後會離櫻井近一點的荒謬念頭，捧著這本小說，艱難但執著地看了下去。
11
相葉抓亂了自己的頭髮，正與滿滿的英文奮戰，難得在沙發上看電視放鬆的櫻井靠了過來，越過他的肩膀指著方才查好的一個單字，說取另外一個意思翻譯起來會更貼切，相葉照著改過，低聲的說了句謝謝。櫻井翔掃了兩眼，沒看到其他問題，躺回沙發讀起剛才讀到一半的雜誌。
他清楚課本上出現的重點是櫻井若無其事幫他標註好的，平時櫻井工作到一半起身泡茶時也會幫他泡上一杯──櫻井甚至幫他準備了一個自己的杯子，更常像今天這樣指導他的翻譯錯誤。然而一個人若是沒有自信，看什麼都會平白生出很多糾結來。
相葉的頭越來越低，總覺得櫻井一雙眼睛在後面看他，害怕自己再次出糗，他彎著背，想把桌面的東西全遮在影子裡。你不過是個住客，翔君的幫助不會是永遠的，更不能依賴。他反覆提醒著自己。
「雅紀。」櫻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了他一跳，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藍色的洞。
櫻井的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身子往後拉。
「你別這樣看書，會近視的。」
那語氣淡淡的，相葉聽在耳裡，更加戰戰兢兢起來。
相葉背著三本磚頭般的原文書把肩膀壓塌半邊，商學院的圖書館不高，只有五層樓。他在門口轉了兩圈才走進去，跟櫃檯跟實習管理員登記電腦，圖書館入口處總有個高頻率的噪音，又尖又細的bi聲吵得他頭微微發疼。相葉沒有表現出來，拿著借到的耳機逃到二樓的自習室區。一排又一排的書陳列在架上，鼻腔滿是舊書特有的氣味。他打開電腦輸入帳號密碼，把手機轉成震動。戴上耳機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隨意開張網路上別人編輯的歌單來聽，登入社交網站刷著，半個小時後才靜心。
沒有了櫻井翔，他處理作業的速度慢很多，相葉沒有注意時間，直到圖書館員用指節敲敲他的桌面，抬起頭才知道已是晚上十點，耳機使得他沒聽見剛才的閉館音樂。
回到家差一點就要十一點，櫻井翔坐在書桌前，正凝神看著手裡的一張表格，檯燈的白光打在他專注嚴肅的臉上，似乎沒聽見相葉進門的聲音。
「我、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相葉把壓在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來，懶得把書拿出來放回格子裡，反正明天還是一樣要帶去學校的。
櫻井翔從椅子上站起來，踮起腳尖，雙手往上撐，把身子拉直，鬆弛自己忙碌一晚的筋骨。
「今天又到這麼晚？」
「嗯，在圖書館查資料。」
「跟同學約了嗎？」櫻井當初念大學沒少跟同學上圖書館，很直覺的就聯想起自己的經驗。
「阿、這個……」相葉回得含糊，不知道怎麼跟櫻井翔說。
櫻井揉著脖子，沒繼續這個話題，交代他今晚有放洗澡水記得泡，自己回了房間。
自從相葉不在家裡念書後，他跟櫻井說話的機會就變得很少。他明白櫻井的作息準時，也是利用這點，他總是在圖書館待到很晚才回家，想用這樣的方式逼自己獨立。
上個週末他去迎新活動玩兩天回來，當然沒有跳草裙舞，不過就是組隊玩些很無聊的闖關遊戲，最後開一個營火大會大家彼此分享感動，但人跟人一旦有了共同的記憶，自然而然彼此間會有更親密一點的聯繫，同隊的隊員後來又約了吃飯，相葉當然沒拒絕，上次那個跟他借課本的後座女同學叫由美也在小隊裡，交換過短信後傳過幾次訊息來問課業問題。
相葉很惶恐，他一直都不是學霸型的人，勉勉強強拼了三個月，靠櫻井的指點才考上這所大學。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了認真讀書的好學生，但他清楚自己沒多久就會被看破手腳。
相葉把人埋在水裡吐泡泡，只露出兩隻眼睛在水面上，櫻井好像已經睡了，他剛才進浴室的時候門縫暗著。他小心翼翼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用最小的動作清洗自己的身體，進浴缸前不小心踢倒沐浴乳的罐子，發出好大的噪音，他皺臉把瓶子擺正，突發的噪音靜止後，空間裡充斥著的安靜反而膨脹在空間裡，抵著他的耳膜。他閉著眼在心底默想隔天上台報告的內容，不去注意那壓迫耳膜的寂靜。
雖然早知道自己並不夠格，但剛才他站在台上面對底下六七十人的同學，忽然間什麼都忘記了的自己，相葉是陌生的。看著手裡被捏皺了的筆記，上頭是他查了一兩個星期的資料。同組的同學沒有怪他，反而安慰他說怯場本是常有的事情。他結巴時同組的同學試著幫他，低聲在他旁邊提醒他要說的內容，他聽在耳裡，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下台後他向那位同學道謝，那同學報告得很好，口齒清晰流暢，以往的相葉雖然沒有他講得順，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樣。相葉雅紀對現在的自己很陌生，上台報告高中跟國中也做過不少，雖然他不擅長面對群眾，卻從來沒有一片空白過。
下午的必修課老師發了上星期的小考考卷，相葉看著及格邊緣的數字，挫敗感從薄薄的考卷紙上開始，像千萬條小蟲，自十指開始沿著手臂，上至頭皮下至腳底，爬滿全身。後來的兩堂課裡頭，老師說了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裡頭一個小小的聲音反覆說著：所以阿，你早該明白剛開學後幾周的殊榮，都不是你自己的，是靠著櫻井翔才得到的假象而已。
可笑的是即使無心聽課，卻沒有選擇翹課，因為他還是想要成為那種配得上櫻井翔的人。
相葉走在路燈照亮的校園小徑裡，緊抓著書包的背袋，他仰著頭看無雲的夜空，試著不要讓眼淚掉出來。
已經不知道除了把兔子收進箱子，在圖書館待上六七個小時以外，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12
櫻井幾乎失去跟相葉接觸的機會，他以為相葉課業忙碌，也可能是迎新宿營回來後交到朋友，聚會多。偶爾睡得晚，相葉回來時還能說上兩句。沒有辦法逗相葉的日常有些不習慣，但早上出門還是那張熟悉的睡臉，對櫻井來說，日子還是很平穩的。
上週的感恩晚餐，相葉的話比平日還少，櫻井想應該是因為太累的緣故。相葉花很多時間琢磨一道紹興醉雞，從前天開始準備，那天櫻井提早回家，發現相葉拿著綿繩正在廚房綁雞肉，櫻井癱在沙發上看了一個下午的電視，同時也看相葉在廚房站了將近一個下午。
他原本是想幫忙的，卻被相葉推坐在沙發，拿過桌上的遙控器塞到他手裡。
「翔君看電視就好了，真的。」
「真的不要我幫忙嗎？」
「料理的事情，拜託讓我來吧。」相葉轉身往流理臺走，櫻井知道自己廚力不行便沒再爭。
隔日的相葉額外包了煎餃，櫻井回家時見他鼻子上還沾著麵粉，笑著幫他拍掉臉上的粉末。蒸好的雞肉泡在酒裡待到今日正好入味，相葉說肉蒸太久不夠軟嫩，做出失敗的結論。櫻井不理會這些，讚不絕口的解決一大盤的醉雞，連同煎餃吃個精光。櫻井吃得嘴角油亮，每吃幾口就要說一次好吃，看他那饞樣，相葉不由得笑了。那時櫻井發覺他已經很久沒看見相葉的笑容。
今天又是週回晚餐的日子，時序已進五月，寄宿的生活也只剩下一個星期再多一點，今天過後，他們還有一次的感恩晚餐。
「我回來了。」
「啊、歡迎回來，翔君差不多可以用餐了。」
「今天吃什麼？」櫻井的聲音從玄關傳來。
「酸豆鮭魚義麵唷，我知道你比較喜歡貝類的意麵，不過沒看到新鮮的。」相葉頭也不回的對他說，將平底鍋上的意麵分裝到兩個盤子裡。
「……欸？」櫻井解領帶的手停在半空，一時忘記動作。
「翔君喜歡的吧，貝類。」相葉奇怪的看他一眼，將兩盤義麵放到客廳桌上，又回頭去倒飲料。
「啊，是很喜歡，你怎麼知道？」櫻井回過神，終於把領帶拆下來掛在手上。
「嗯……因為你看貝類的表情特別不一樣囉。」相葉說得隨意，總不好對櫻井說因為每次你吃飯我都一直盯著你看。
櫻井翔回到房間迅速的沖個澡，換上家居服後坐下，相葉在他面前擺上餐具。仔細回想，確實，每次的感恩晚餐都有貝類的存在……就連上週吃煎餃，相葉也配了蛤蠣湯。
意識到相葉自從第一次煮蛤蠣意麵給他後，每週都安排了各種貝類料理的用心，一股跟以往逗人後完全不同的心動，撞進心底，措手不及。
相葉喊完開動自動開吃，直到他吃好幾口後櫻井還是沒有動作，他抬手在櫻井面前晃了晃，叫道：「翔君？」
櫻井被他招回神，奶油白醬的意麵有股濃郁的奶味，與鮭魚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樣膩味的組合在酸豆酸味的中和下更加開胃。他總是不管自己是不是塞得滿嘴，覺得好吃就開口喊好吃，這次也沒有例外。只是嘴上的好吃喊得再大聲，也無法蓋過心裡鼓動的聲音。
糟糕啊，糟糕。
原本並沒有打算就這麼樣子陷進去的。
糟糕啊，糟糕。
原本還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內的。
13
相葉怔怔地看著外頭的雷雨，耳邊組員們七嘴八舌表達意見，他們已經在討論室裡討論一個下午了，兩個組員對報告要如何進行看法不同，正在企圖說服對方。其實這是好事，大家都很用心的報告，最後也能得到好成績。好不容易終於確定方案，下一步是分配各自要負責的部分。他看看時間，意識到雨再不停，他只能淋雨回去。
相葉全身溼答答的滴著水，不好意思跟組員開口說要先走，平日如果沒帶傘淋雨回家，還能洗個熱水澡，但等他清完留在地上的水漬，時間只夠他把濕衣脫下來扔進洗衣機並換上乾爽的衣物。拿條毛巾蓋在頭上，忍著冰箱透出來的冷意，拿出備好的食材。平日做菜時讓人受不了的熱度，今日卻是剛好，相葉能感覺到自己冰冷的手指逐漸回溫，裝了一碗煮好的蔬菜湯放在手邊，不時端起來喝上兩口。
晚餐是炸豬排搭配放滿海鮮的蒸蛋跟蔬菜湯，外頭的雨勢越下越大，雷聲轟隆作響。將干貝放進熱水裡泡開，原本蛋要分層蒸好製造出材料層次的，如今也來不及做了。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做晚餐，因為這是他目前唯一能證明自己的事。豬排放進油鍋裡滋滋作響，相葉想起在學校練習時，油花噴到手上的糗事，還好今天沒有發生一樣的災難。
裝出來喝的蔬菜湯涼了，爐上湯鍋裡的卻不斷翻滾冒泡。
櫻井開門回家時，正對著相葉的背影，高瘦的背影圍著圍裙，低頭拿著一雙筷子不時調整鍋裡的炸物。低垂的姿勢露出好看的脖頸線條，他穿的T恤略顯寬大，在脖子後方留出一個引人遐想的空間。櫻井知道那件衣服，淡米色，一隻老虎從背後沿著肩頭跨到胸前，是相葉常穿的居家服。
「我回來了。」櫻井走到相葉後方，離得很近才開口。
相葉把炸得金黃的豬排從油鍋中夾到一旁瀝油，聽見聲音回過頭，櫻井的臉就在正前方。筷子鬆開來，豬排掉到鋪好吸油紙的盤子裡。
櫻井貼著他的身體，對著空氣嗅了兩下，「好香，不愧是雅紀。」
「嗯，已經可以吃了。」相葉不著痕跡的避開櫻井，走到一旁查看茶碗蒸的情況。
「那我換個衣服就來。」
櫻井並沒有氣餒，他本就不是猶豫不決的人。幾天內他已考慮清楚自己的心意，甚至猜測過相葉的，他想自己應該有機會，從同住後相葉的總總反應來看，相葉雖然會閃避他過分貼近的舉動，神情卻是害羞而非討厭。追人跟告白都是要好好計畫的事情，他在心中想好一套追求計畫，連相葉搬回宿舍後的情況都考慮完了。他很想從現在開始追求眼前的羞澀少年，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到北海道出差。
「雅紀，明天開始我要去北海道出差，下星期二才會回來。啊！好吃！」
「要去四天？」相葉齜牙咧嘴的咬著一塊炸豬排，還是不免被燙到。
「嗯，要跑好幾個地方。」櫻井把一旁的冰麥茶遞到他面前，像以前他嗆到食物時那樣，「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扇貝？螃蟹？哈密瓜？白色戀人？」
「……翔君，你說的都是吃的。」
「對耶，都是吃的。」相葉的眼睛水潤水潤的，不理會他的吐槽，櫻井繼續說，「還是海鮮好吧。」
「螃蟹的料理我還沒學過。」雖然，如果櫻井想吃的話他就會去研究。
「沒有關係，料理也不是只有味道而已啊。」櫻井溫和的說。
相葉沒有回話，拿過一旁的茶碗蒸，一根湯匙攪啊攪，原就是脆弱不堪的結構，現下更是散成一團。
「雅紀，你還好嗎？」櫻井不想造成壓力，語氣選得隨意。
「嗯？」
「最近很少看到你，學校很忙嗎？」
「嗯……還好啦。」把空的碗放到桌子上，夾起一塊豬排吹兩口才塞進嘴裡，在那之前相葉開口問道，「翔君你這次要去北海道哪裡？」
「札幌跟富良野，啊，想吃好吃的蕎麥麵。」櫻井沒有勉強相葉交代自己的事情，順著相葉轉移了話題。
「翔君……你真的、很喜歡蕎麥麵耶……」
啊，摀著嘴邊吃邊說話的相葉好可愛啊。
「我已經查到了，有一間店的蕎麥麵特別好吃，在巷子裡很少人知道……」
一頓飯就這麼吃完了，跟上週沒有什麼差別，收拾過後櫻井回房整理出差要用的行李。五月的北海道還是很冷，只好到儲藏室拿冬衣。經過相葉的私物時，那隻被塞在透明箱子裡黑兔子就躺在那裡。
半夜相葉被冷醒，勉強吞嚥一口，喉嚨像被火燒過。已經晚了，不敢燒水泡茶，怕吵到房裡睡覺的櫻井翔，摸黑幫頭重腳輕的自己倒了杯開水，忍著喉嚨的不適喝完，又倒回沙發。原本停下的雨不知何時又開始嘩啦嘩啦的下，他轉個身，蜷曲在被子裡。
早上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空是透徹的藍，城市透著被洗滌過的明媚。相葉雅紀沒有心情去看風景，他的鼻子塞住了，什麼都沒吃，嘴裡卻總是有苦味，站起來的時候一陣腳軟。
看看時間，櫻井早就出門了，大概連搭的飛機都已經離地吧。
重複著得不到成功的努力，相葉感覺自己像個廢物，課業也好、報告也好，全都糟透了。四肢無力又渾身軟綿，相葉想他應該是發燒了，也知道該找個體溫計來量體溫，但這樣勢必要打電話給櫻井，這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
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反正沒有胃口吃飯，只想睡覺。
接到二宮電話時，相葉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沙發上躺了兩天。他沒吃成藥，只有胡亂的吃些牛奶吐司，病情當然不可能好轉，聲音還是啞的，他想熱度應該是有退才是，至少他現在覺得挺溫暖的……
二宮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不對，直接問了相葉的住處。等他到了公寓門前，按了十多分鐘的門鈴相葉才來開門。開門的相葉連二宮的臉都來不及看清，像終於放下心來一樣，整個人直接倒在二宮懷裡。
二宮抱住昏沉在自己懷裡的相葉，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差點被那燙手的溫度氣死。
他一邊惱怒明明跟人同住的，櫻井翔怎麼還讓相葉燒成這樣，一邊把相葉往回扶，誰知道才往內走一半，相葉像意識到什麼一樣，死也不肯再走，執意要回客廳。
「翔君的房間……不……」其實相葉軟綿綿的，根本沒力氣抵抗。
「搞什麼，你都這樣了他還不讓你睡床嗎？」二宮聽明白了他的話，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他……出差……」
這下二宮才知道自己錯怪了。
「他出差你睡他床不是正好？」
「添……麻煩……」
相葉撐著牆，一路往客廳晃，二宮跟在他身後，他知道相葉有時很固執，只好不去勉強。
「那你躺好，我去幫你做吃的。」
「嗯……」相葉像用光力氣一樣，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了。
二宮找不到退熱貼，只好到浴室抓條毛巾沾濕放到他頭上，看著面色潮紅的相葉，也知道現在不是問問題的時候，只能拿出手機打給那個人。
14.
「吶，大叔，你到幾點結束？」二宮夾著電話，打開冰箱查看食材。
「大概再……一個多鐘頭，對不起。」那頭的聲音，就對不起的三個音節特別黏糊。
「沒事，相葉病了，我在他這邊，你買點成藥過來。」二宮拿出兩個雞蛋。
「相葉ちゃん怎麼了？」
「不清楚，只知道發燒，現在睡著了，我找不到體溫計，你順便買。」翻出櫃子裡的白米，放到鍋子裡添水。
「翔君呢？」
「出！差！了！」
「好好，你別生氣，還有要什麼嗎？」
「大概──沒有了吧。」
大野比預想的早到，記著二宮短信裡的提醒沒按電鈴，他站在門口把東西交給二宮，「計程車還在樓下等我，我去包漢堡排回來給你。」
原本他們約好晚上見面，餐廳都訂好了，就大野還惦記著他愛吃的。
「……嗯。」
電梯來了，大野在二宮嘴上親一下才走，二宮倚著門，看著電梯數字跳到０１後才捨得轉身。
裝好的粥等到不燙手，二宮才把相葉叫起，頭上的濕毛巾已經換成退熱貼──不是大野細心，是二宮傳了一張清單讓他照著買。大野的心只細在二宮的事上，比如說知道難以看出的、二宮實際上偏好的漢堡排口味或是不喜歡但總覺得還能入口就勉強自己吃掉的菜會是哪些。
大野盤著腿坐在地板上，二宮吃到一半的漢堡排就在他的左邊，剛才每吃幾口就去探粥的溫度，這下溫度剛好，漢堡排跟男朋友都理所當然丟在一旁。大野攪動湯匙，試著撈混在粥裡的雞蛋來吃，對這樣的情況沒半點怨言。
「起來吃粥，多少吃點東西才能吃藥。」
相葉迷迷糊糊被餵幾口粥後才睜眼，看見大野不忘打招呼，「小大，好久不見。」
「嗯。」
「你管那個大叔做什麼，吃粥。」二宮看他這樣就氣，一湯匙粥又塞到嘴邊。
「好好好。」相葉真醒了，吃掉湯匙上的那口，接過碗，半坐起來。
二宮這才回去吃他冷掉的漢堡排，一時間三個人各吃各的，都沒有說話。以前都是相葉扯著二宮說東說西，但他現在一來不舒服，二理虧，低頭默默喝粥。看那頭二宮坐著坐著就習慣性往左邊的大野身上歪，大野的粥吃完了，沒要動的意思，任憑二宮靠著。
相葉一放下空碗，二宮馬上遞過藥和水。
「你明天好好跟我說到底怎麼回事，到時候如果還燒，就去看醫生。」
相葉知道他生氣，乖乖地躺回去，吃過熱的喉嚨舒服一些，沒原來那樣疼，他不敢跟二宮說他剛才吃進嘴裡每口粥嘗起來都是苦的。
「我今天晚上就在這邊陪你。」
「欸？」那頭大野智聽見這話，不開心了。
二宮瞪了大野一眼，相葉對著他猛搖頭，示意他跟大野不要管他，二宮沒理他，把桌子上的空碗都先拿去水槽放好，回到原本的位置吃剩下的漢堡排。
「明明說好一起住的……」大野的抱怨黏黏糊糊的。
相葉側身，看眼前兩人一直以來都沒變的相處方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
「我後天就要去京都佈展了……」大野往二宮身上貼，一下一下推著他的肩膀。
「かず……」
「噓──」二宮放下手中的叉子，被大野智煩得不行，「好吵啊你，等櫻井翔回來後我陪你去京都行了吧。」
「真的？」
「到時候一直跟著你好不好？去哪裡都跟在你屁股後面好不好？」
「嗯。」
大野智開心了，二宮擺出一個受不了你的表情，嘴角卻帶笑。
真好啊。聽他們這樣說話，相葉閉起眼睛，滿是羨慕。真好。
也許是白天睡太久，相葉醒來時不過十點多，他一有動靜，二宮就放下手機拿著溫度計靠過來。
「你覺得怎麼樣？」
相葉接過二宮遞過來的溫度計夾好。
「好多了。」至少喉嚨不像火燒的一樣疼。
明明二宮沒有說什麼，但相葉就是會不由自主交代起他想知道的事。
「……不小心淋到雨了。」
「嗯？」
「沒、沒有。」
「到底怎麼回事？」二宮的眼神讓他害怕，「櫻井？」
「……也不算是。」溫度計嗶嗶兩聲，38.1度Ｃ，還是燒著。相葉把溫度計遞給二宮讓他看。
「東京好大啊，大家都好厲害。」相葉說。
二宮嘆口氣，靠著沙發坐下，「這是當然的嘛，大家都是考進去的。」
「翔君也好厲害，我什麼都做不好。」
櫻井幫忙他準備功課的事二宮知道，原本以為會減輕負擔的，沒想到反而添加壓力。
「吶，にの，喜歡人好辛苦喔。」相葉突然說。
二宮幾秒後才想明白，相葉雅紀這是喜歡上櫻井翔了。
相葉本就不怕讓二宮知道，連日以來壓著的情緒終於找到出口，卻沒詳述的力氣，最後只說了結論。
「翔君不可能喜歡我這樣的人的，太笨了。」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二宮，轉頭摳沙發上的布。
「可是我也做不到放棄……」
雖然相葉沒細說，但二宮大概猜得到一些，想了一陣才開口。
「相葉ちゃん，你記得有次我要去看電影，你硬要跟嗎？」
「嗯。」相葉記得當時他跟著二宮在電影院裡，影片是一段又一段冗長的對話，才國小的自己坐不住，一直亂動，散場後還沒走出電影院就被二宮罵了。
罵完後，二宮卻帶他去吃冰淇淋。
「你看不懂那個電影，後來還問我這有什麼好看的。」二宮的聲音溫柔，像曬過太陽的被子將他包裹。
「相葉ちゃん，那部電影劇情普通，我只是喜歡那部電影說故事的方式。」
對上相葉疑惑的眼神，二宮摸摸他的頭，才十八歲呢，怎麼傻到拿課業的事去跟櫻井翔比。
「相葉ちゃん，有時候我們之所以喜歡一個人，是因為對方的模樣我們真的喜歡。如果你問我櫻井翔怎麼可能喜歡你，相葉ちゃん，那一定會是因為你開展自己生命的樣子。」
「怎麼可能呢，櫻井桑那麼優秀的人。」這樣的自承有如利刃，再次刮過喉嚨與舌頭。
怕自己講得太抽象，二宮又說。
「就像我跟那個釣魚大叔阿，雖然我很討厭魚也討厭海，但是阿，大叔喜歡釣魚的樣子我是世界第一的喜歡喔。」二宮的話讓人想哭，相葉捏捏鼻樑，沒能回應。
「相葉ちゃん，不要太勉強自己。」
半晌，相葉才找回聲音。
「嗯。」
15
櫻井翔下了計程車，就看見二宮和也正靠在大門旁的牆上，天已經要黑了。
二宮的瀏海比上次看見的長，垂下來蓋住半隻右眼，櫻井感覺得出他眼裡的冷意，卻不懂那冷意從何而來。二宮嘴上叼著一根菸，左手拿著打火機擦兩下，白煙從他手掌遮蓋的縫隙裡鑽出來，緩緩上飄。
「你好，好久不見，怎麼在這裡？」櫻井手上還提著土產呢。
「畫展，在東京。」
「原來你聯絡得到他。」櫻井想起那張大野的明信片。
「那當然，我們只是喜歡那樣的模式更多一點。」
靠著牆，二宮抽菸的姿態擺得隨意，一隻腳曲起來貼在牆上，但櫻井感覺得到空氣裡的緊張。
「相葉多少跟我說了些事情。」
感覺到二宮眼神裡的不善，櫻井不知道二宮是什麼意思，他自認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情，更沒有對不起相葉。因此他只是站在原地保持禮貌的微笑，等二宮把話繼續下去。
二宮並沒有再說什麼，他當然憤怒。想想相葉那個樣子，再看眼前這人身體健朗，看樣子說不定還養胖了。相葉對他來說是無與倫比、需要保護、善良體貼的少年，說是他二宮和也一路陪著玩大的也不為過，櫻井翔出差享受美食的時候，相葉正病懨懨地躺在沙發上，人都病成那樣了卻連躺櫻井床都不願意，他怎能不氣？
然而愛情就是這麼回事，自己並沒有責怪櫻井翔的權力。
「他雖然總是那樣跟我說話，但也算我半個孩子了，如果你喜歡他，就好好對他。」
再多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裡。二宮把手上的菸遞給櫻井，他瞇著眼睛思索一會才伸手接過，吸一口就按進煙灰桶。
「我當然會好好對他。」
櫻井翔直到看見躺在沙發上貼著退熱貼的相葉，才知道他病了。
桌上放著藥包，櫻井翔拿起來細看，醫囑上的日期壓的是今天。他擠在沙發邊緣，貼著相葉的身子，即使隔著被子也能感覺到相葉的熱度。少年睡得昏沉，不時皺眉，不知是否做了惡夢。肯定不是今天才病的，想起二宮剛才的話，一陣後怕，還好，還好二宮有來找大野智，否則不知道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把人從沙發上打橫抱起，相葉下意識把頭枕在他脖頸處，櫻井隔著衣料更深切的感受到相葉的溫度，不知怎麼形容當下心底的感覺。公主抱一個男大生，來到自己房門前蹲著身子，怎樣也不敢放開手，用極其困難的姿勢扭開手把，生平練出來的肌肉都在這時候用上了。
直到人安安穩穩睡在被子裡，櫻井才稍微能喘口氣，此時相葉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嘴唇蠕動呢喃著，櫻井不得不低頭去聽。
「不行……房……翔君……困擾……」
櫻井彎著身子，耳朵幾乎貼在相葉的唇上，良久，才把頭抬起來。
櫻井確實沒有犯任何錯，相葉從來沒告訴他自己的身體情況，也不曾提起因為顧及他、怕成為他的麻煩而努力做了多少事。可愛情沒有不知者無罪這樣的事，所有被忽略的事所具備的意義，在喜歡上對方的剎那已然成立。即使櫻井什麼都不知道，心也會後知後覺的痛起來。也是到此時，真正明白二宮那句好好待他是什麼意思。
──不需要那樣用力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你的呀。笨蛋。
櫻井若有所思好一陣子，才起身去外頭處理拿回家的行李等雜物，原該拿到房內的那些，顧及到相葉，暫時放在外頭。等他處理完一切，把藥包、體溫計跟退熱貼等物品拿進房內時，床上的人已經醒了，不知道夢見多可怕的夢，前額頭髮都是汗濕的。
似乎睡迷糊了，睜著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雅紀？」櫻井試探的叫了他一聲。
「翔君？」
「睡不好嗎？」櫻井連忙把東西放到一旁。
相葉已經坐起來了，有些呆愣，剛才只覺得環境陌生又熟悉，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櫻井的房間裡。沒能細看，櫻井朝他走過來。
「我看看燒退了沒。」
相葉乖乖讓他拿掉退熱貼，感覺櫻井的手貼到自己額上，涼涼的。
「唔，這樣量不準。」
櫻井轉頭去找剛才拿進房的體溫計，衣角卻被拉住。
「翔君。」
相葉低著頭，不過兩根指頭就留住櫻井。
用手去抓相葉的指頭，勾在手裡，安撫著在床沿坐下來。
「怎麼了？」
像是要下什麼決心，相葉深吸一口氣才說。
「……翔君，你把眼鏡摘下來好不好……」相葉抬頭，懇求的問。
儘管沒搞懂相葉在想什麼，但還是依著他的意思，照他所說的摘下回家沒來得及收的眼鏡。
相葉看著他的眼睛，剛開始認識他，只覺得是個特別友善的人，就算被自己撞了也沒有怪他罵他，因為這樣多少抱著一些好感。準備考試的那幾個月，看著他傳來的資料，偶爾猜測他是怎樣的人，想他該是那種再聰明不過的人，而事實證明他並沒有猜錯。
後來離得近些，發現櫻井翔大笑時會張大嘴，笑塌的眼瞇成一個美麗的彎，笑裡有藏不住的難以置信，像不相信世上能有那麼好笑的事情。特別喜歡吃東西，禮儀良好地吃蕎麥麵時也好，誤食他失敗料理時也罷，只要是他做出來的東西，總是能將兩頰塞得滿滿的，像儲糧的倉鼠，邊吃邊對他口齒不清地說好吃。
「翔君，有些事……看不到細節會比較美。」例如我這個人，還有我對你的感情。
相葉把櫻井看得清楚，發現櫻井身上也有普通人的成分。可那不要緊，全部都不要緊。在相葉眼裡櫻井翔還是那樣完美，所有那些凡俗的事在他身上都成了優點，不過一再證明他是個人，能被他相葉雅紀愛上，太值得被他愛上，簡直無法不愛上。
靠近你之後更在乎你，但我是如此笨拙，配不上那樣完美的你。別把我看清楚，只是，允許我跟你要一點什麼吧，一點點就好。
微微往前傾不過一點的距離就過近，相葉心底還是害怕。
然而身體是順從的，氣氛是曖昧的，情不自禁將櫻井翔垂下的眼看做應許。
相葉雅紀湊了過去，顫抖著心，連睫毛也跟著顫抖，他不敢多看，認準距離後就把眼睛閉上。
他在一片黑暗中默想，還沒到、差不多、應該要到了、大概還差一點……勘勘碰上櫻井那瞬間他驚了一下，下意識往後縮。櫻井翔誤以為他退縮，主動往前送了些，唇瓣緊緊相貼。那感覺太不可思議，相葉雅紀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下一秒就要從喉嚨跳出來。櫻井翔的呼吸打在他的臉上，有些熱，還帶著一點濕氣。特別像即將到來的夏天。
16
吻不過幾秒，退開時在櫻井翔那對大眼裡頭看見自己的倒影，清晰明白的。意識自己絕望下做了什麼，正想道歉，櫻井翔卻先一步開口。
「為什麼要拿掉眼鏡？」櫻井翔想，絕對不是什麼這樣比較好接吻這種理由。
沒有預料到櫻井的問題會是這個，相葉微張著嘴，腦子沒能轉過來。
「啊……那個、細節……近視我……」
櫻井看他這樣，捨不得再逼他，卻也知道有些話該講清楚。至於什麼追求計畫，都到這種時候了，他，櫻井翔，年26，經營保險業務第三年，作為一個成熟的社會人士，當然明白什麼時候該放棄原定計畫，順應客戶需求，向前一步。
「雅紀，我喜歡你。」
「啊？」相葉雅紀，頭頂問號，什麼情況？
「我說，我喜歡你。」
聽是聽到耳裡了，但跟自己預料差得太遠，一時難以消化。
等不到相葉接話，櫻井只好繼續說，用的是肯定句。
「雅紀，你喜歡我。」
相葉對著櫻井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大腦早當機了，從櫻井翔說喜歡他那刻開始，不、其實是從櫻井翔的嘴往他唇上壓的那時，事情便往他不明白的方向發展。
櫻井還在等他的回答，而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可能。
「嗯……」
聽見相葉的答覆，櫻井在心裡歡呼，心裡有個小人在那瞬間用勘比新幹線的速度跑了十圈，他面色不變，垂著眼神湊過去想親相葉，卻被軟綿綿的擋了回來。
「我……感冒……」相葉不敢看他，低著頭，面色紅到不行。
「那我現在可以去拿體溫計了嗎？」櫻井有些好笑的問，沒有在為難他。
「……可以……」相葉的聲音小得像剛出生的幼貓，櫻井揉揉他的頭，起身去拿溫度計。
原本是相安無事的，廚房還留著二宮煮好的清粥，完美解決櫻井照顧病人最困難的部分。剩下的都難不倒他，何況相葉看過醫生，有了對症的藥，飯後櫻井幫相葉放了熱水，發了一身的汗，相葉感覺自己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還要好。心底還是沒有實感，總覺得下午發生的事情像一場夢，後來的兩人僅是肢體比平日距離更近一些，但這樣的距離本就偶爾會出現。
揣著不安的心思，到了睡覺的時間，相葉躺在櫻井的床上，打量著櫻井的房間。他以為櫻井要把床讓給他，將燈關到只剩下一盞床頭燈，聽著櫻井使用浴室的水聲，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著今天的事。直到穿著睡衣的櫻井一臉沒事的爬上床，把相葉嚇了一跳。
相葉起身想去沙發睡，被櫻井拉住手腕扯回床鋪，櫻井的手伸過來壓在胸前，微微用力，把他按在床上。
「睡覺。」櫻井閉著眼睛，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
「我……」面對這樣強勢的櫻井，相葉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下午做惡夢了？」櫻井入夜後的嗓音低沉，緩了聲音問他。
「嗯……」
「夢到什麼了？」
「今天收到學校的訊息。」相葉說，聲音有些發乾，「宿舍的床位空出來，說我隨時可以入住。」
櫻井想，原來是這樣。
「夢到自己離開我嗎？」
「不，是夢到翔君離開我了……」
「唔，我為什麼要離開你？」櫻井睜開眼睛，把相葉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一點。
相葉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咬著嘴唇，最後櫻井嘆口氣，表示投降，沒再追問下去。
「你的腦袋裡什麼時候裝了那麼多煩惱，我都不知道。」怎麼就這麼不信任他呢，櫻井喪氣的想。
「翔君，學校的事情怎麼辦？」相葉轉過身，對著櫻井的臉。
「唔，住宿有住宿的樂趣。」櫻井說，然後看見相葉眼裡的不安。
「不過……如果雅紀想要繼續跟我住，我當然好。」
終是忍不住，湊過去親相葉的眼皮，蜻蜓點水一般的吻。
「你想好了跟我說，不知道怎麼決定也可以跟我商量，好嗎？」
最終，相葉考量再三，還是決定住宿舍。
一方面是櫻井跟他分析不少宿舍生活的可貴之處，對櫻井口中的宿舍趣事也產生嚮往；另一方面也是考量到課業準備的事，雖然住在櫻井家有櫻井幫忙，他還是決定靠自己的力量面對。
櫻井一開始沒說什麼，卻在晚飯時開口問他感恩晚餐的事，相葉沒搞懂櫻井的意思，最後櫻井只好開口直白地問相葉要不要周末還是過來住，在相葉恍然大悟，對他說其實星期五就能過來時笑顏逐開。
相葉搬入宿舍那天櫻井請了假，甚至借了車，載著相葉到學校，與他一同辦理入住的手續跟搬運行李。
東西都放好的時候，相葉跟著櫻井走到車子旁，上車後櫻井降下車窗，跟他道別。
「雅紀，我走了唷。」
「嗯，路上小心。」
「下班了給你傳訊息。」
「好。」
櫻井伸出手來，相葉配合的低頭，讓他揉自己的頭髮。
車窗緩緩升起，把兩個人隔出一個距離來，櫻井的車出了停車格，停下來跟他揮手道別，相葉滿面笑容的說再見，隔著一面窗，櫻井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後照鏡裡，相葉雅紀笑得開心，站在陽光下對他揮手，鏡子裡那人的目送沒有停，直到車子轉彎，再看不見那人的身影。
（完）
後記：
關於這篇文，該怎麼說，我看相葉時總覺得他很用力在做所有的事，不管那樣的事是危險也好、愚蠢也好，甚至有點欺負人，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去做。面對這樣的他，心裡的感受化為兩面，一面是想問他有沒有極限，這樣的心情顯示在那篇Bunny Rabbit裡；另一面就是這篇度數，想跟他說你已經很好了，其實不用這樣勉強。因此我才會說15章櫻井那句「不需要那樣用力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你」是我當初想寫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我喜歡你，因為你是你。說穿了，想講的不過是這樣的心情。
寫完一篇文，像愛過一個人
A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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